普通的牧区女性是否也能参与环境保护?女性在参与环保的过程中如何实现自身的发展?
卓玛才让今年38岁,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她原先在家里负责放牛、挤牛奶、做家务。后来,丈夫开始做装修的工作,家里卖掉了牛羊。她找了一份工地厨师的工作,打工同时照料家里的两个孩子。
即将步入50岁的豆格草,已经放了大半辈子牧。她腿脚不好,家里人手又不够,大约六年前,家中也卖掉了大部分牛羊。现在,豆格草照看着家中仅剩的27头牛。
(资料图)
2019年,卓玛才让和豆格草加入了“卓贝罗罗”手工艺项目,成为一名毛毡手艺人。从学习制作一个毛毡玩偶开始,到为新来的妇女做培训、为环保行动出谋划策……她们逐渐发现,一个更加“可持续”的未来正向自己展开:对草原来说,手工艺的产品是绿色、友好、可持续的;而作为一份生计的手工艺,相比传统路径,对牧区女性的身体健康、未来发展而言,或许也将是更为可持续的。
从工地厨师到草原上的手工艺者
每天早上,卓玛才让在八点前后来到“善觉之家”工作站,开始一天的工作。虽然要求的上工时间是八点半,但她习惯来得早些。最近的主要任务是制作毛毡小羊,卓玛才让用灰色的羊毛绕卷成一簇簇头发,再将两小片羊毛戳成羊耳,拿针固定在小羊的脸上。戳针娴熟地扎下、抬起,卓玛才让偶尔与对面的人聊上两句,手上速度丝毫没有减慢。七月是旅游旺季,“善觉之家”每天要接待不少前来参观的游客,有时一天会来上六七十人,卓玛才让和其他手工艺者必须加紧赶制,才能满足客人们的需求。
卓玛才让所在的“善觉之家”位于甘肃省夏河县甘加镇的甘加草原,是善觉甘加环保志愿者团队所在地。2019年,善觉在三江源设计师联盟的支持下建立了“卓贝罗罗”项目。项目以高原特有的野生动物为题材,培训牧人利用羊毛制作出传统与现代元素结合的文创产品。善觉希望,通过制作和销售环境友好的手工艺产品,解决牧人再就业的问题,激发当地牧人的文化认同和参与环保的积极性,同时,也让身处城市的人能通过这些产品了解高原的野生动物,将关心自然的理念传达给更多的人。卓玛才让是最早参与项目的23名牧人之一。
牧人们正在学习毛毡制作
对于常年生活在牧区的女性来说,学会一门面向市场的手艺,是新鲜而富于挑战的。来参加手工艺培训的她们,此前从未接触过毛毡技术,如何使用一根戳针,如何塑形,如何调色,都要从零开始学习。在一次制作毛毡旱獭的培训上,卓玛才让和其他手工艺者没有留意旱獭背部的复杂颜色,之后自己尝试调色,无论如何也调不出与样本相符的颜色,经过六七天的尝试、观察,她们才“试”出了接近样本的灰、黑、黄混色。
更令卓玛她们为难的是,毛毡玩偶要在市场上售卖,每一个都必须是“标准化”的。比如,一个合格的雪豹毛毡,从雪豹的形状、大小,到嘴巴弯曲的弧度、眼睛的神态、脸上斑点的个数,甚至每一个斑点的颜色渐变,都要遵循严苛的标准。最初半年里,卓玛才让常因做不出一个合格的毛毡玩偶而偷偷抹泪。
事实上,在“卓贝罗罗”项目刚开启的那段时间,由于制作速度慢,作品价格也低,手工艺团队的成员几乎没有什么收入。而在此之前,卓玛有一份收入不错的工作——在村子附近的工地餐厅当厨师。由于要负责整个工地的吃喝,卓玛必须每天早上6点准时上班,晚上10点左右下班,一天能挣130元。
家庭的压力随之而来——对于要照养两个孩子、两个老人的家庭而言,卓玛才让的收入是重要的。父母们劝说卓玛才让趁早放弃这份工作,好好回到工地打工。周围的亲戚、邻居也没人看好这个“突然冒出来”的手工艺项目——在大多数牧人眼里,做一份“没法立刻赚到钱的工作”,是一个人不务正业、无所事事的体现。看到卓玛坚持每天参加手工艺培训,邻居们嘲笑她“每天骑着摩托车不知道是去干什么”。
旱獭玩偶(上图)和草原上的旱獭(下图)
转折点发生在2020年。经过半年的研发、积累,“卓贝罗罗”手工艺项目进入稳定期,动物玩偶种类从几种增加到十几种,手艺者们的技巧日渐娴熟,制作的速度更快了,“卓贝罗罗”的品牌也为更多人知晓,订单源源不断从各地发来。截至2021年10月,卓贝罗罗项目总计售出4000多份手工艺产品,为社区带来超过15万元的收入。卓玛才让的收入也随之提高了不少。现在,订单多的时候,卓玛才让一天的收入是以前做厨师的两三倍。
对卓玛才让来说,加入手工艺项目的四年多里,一种向上、向外的成长轨迹,正在逐渐替代原来繁杂、劳累又一成不变的日子。
在草原上生活了三十八年的卓玛才让,第一次仔细观察身边的野生动物:鼠兔、旱獭、藏狐……这些动物的形象,几乎每天都会出现在卓玛才让的毛毡工作台上。走在草原上时,卓玛才让总是花上很久盯着它们,在脑袋里将这些动物与自己用毛毡做出的玩偶反复比较,琢磨哪里做得不够像——旱獭的颜色是不是深了一些?藏狐的眼睛确实那么小吗?
卓玛才让感到,她与草原、野生动物之间,有了一种实实在在的联结。“有了草原上的这些野生动物,才有这些手工艺品,才有了我们这份收入。”卓玛才让说。
甘加草原上的藏狐和藏狐玩偶
另一个显著变化是,收入和手工艺能力的增长给卓玛才让带来了自信心和家庭地位的提升。由于在手工艺团队呆的时间最长,卓玛才让成为了整个团队的“品控”,负责管理每个毛毡的出品质量。手工艺者们要将做完的产品交给卓玛检查,卓玛会逐一帮她们挑出问题,返工修改。
同时,卓玛才让也承担起培训其他手工艺者的重任。即便这些工作会影响卓玛自己的收入——毛毡按制作的个数结算工钱,但其间的成就感不言而喻。
也是环保团队成员的丈夫周特加明显感到,原本沉默寡言的卓玛,最近变得更爱笑了,会大声谈论自己的工作成果、关于野生动物的新发现,也会在丈夫聊起环保时提出自己的见解。
在卓玛才让身上,一种质朴而独特的环境智慧也逐渐显露出来。五月,善觉团队在附近的哇尔塔村的草场上组织牧人们开展了一场种草活动,意在应对黑土滩等草场退化问题。牧人出身的周特加对“种草”毫无头绪,而卓玛才让有儿时在农耕区生活的经验,种植有共通之处,她也加入了种草的队伍,从翻土、撒草籽开始,教会了丈夫种草的方法。对于自己的手工艺工作,卓玛将之与其他动物的生命联系在一起,“这份工作不是利用牛、羊的生命换取收入,对动物们没有伤害,积攒的‘恶果’也会更少。”卓玛说。
手工艺团队成员与老师的合影,右二为卓玛才让
让更多女性赚到钱
过去四年中,手工艺项目的参加人员极为不稳定。许多人只尝试了几天,便因收入不及预期、手艺学不会等原因而退出。最初参加手工艺培训的23个手艺者里,只剩三人坚持留在项目里,豆格草是其中年纪最大的一位。
7月的一天,我在夏季牧场见到了豆格草。上午十点多,她从草场走回帐篷,两位女性在她的帐篷旁等着,见她走来,热情地打招呼。豆格草拿出一个纸盒,里面摆着大团的白色羊毛、毛线、泡沫台、戳针,还有七八个做好的毛毡小羊。今天是毛毡教学的最后一天。豆格草教两人将一个别针缝在小羊背面,在每处针脚停下仔细讲解,“别针的位置要正对着小羊的额头,不能太高或太低。” 由于女性往往要处理家里和牧场的许多杂事,每天能抽出的学习时间并不多,此前大约一周,豆格草每天都在自己狭小的帐篷里,教她们如何戳出一只合格的毛毡小羊。
作为善觉团队创始人阿克桑杰的姐姐,豆格草对“卓贝罗罗”手工艺项目的情感复杂。最初,她强烈反对阿克桑杰花费大量精力运营,要求他“以寺院的学业为重”。但“反对”的另一面是:善觉工作站建起来之前,手工艺培训没有可用的场地,豆格草让出了自家的羊圈和仓库;工作站开始建设,豆格草一家三口都来帮忙。四年过去,她的看法也有了变化。“看到有更多妇女因为做毛毡赚到了钱、增加了收入,我就没那么反对这件事了。”豆格草说:“但我还是希望他早点回到寺庙里去。我帮他多做一些,希望他就能少管一些。”
豆格草的另一个身份是手工艺团队的“小组长”。由于家务繁忙,一些女性会选择将毛毡材料带回家,在放牧或做家务的间隙做一两个玩偶,做好了,再把作品拿回工作站,领取一个毛毡的工钱。灵活的工作时间和地点为需要照料家庭和其他身体不便的女性提供了便利。而豆格草承担了维护团队稳定的重任——谁今天请了假,领取了毛毡材料,或做好了新的毛毡,她会逐一记下。
在阿克桑杰的讲述中,正是因为卓玛才让、豆格草和其他参与者的坚持,这个原本“不被看好”的民间环保团队才逐渐受到本地村民的理解和认可,也正因看到她们的变化,其他女性开始主动加入“卓贝罗罗”。这两年,豆格草和卓玛才让陆续为十多位当地女性做了培训。
豆格草在牧场放牧的间隙教其他女性毛毡技巧
女性与草原的未来
由于草原水土流失、草场沙化等问题日益严重,甘南州近年来在多地实行禁牧。时不时传出的“哪个村子又在禁牧”的新闻,引起了牧人们,尤其是女性的不安。在离夏河县不远的玛曲县,已有800多万亩草原被划为禁牧区。此外,城镇化和现代化交通的发展不断侵蚀草场,牧人的牛羊数量大幅减少,“游牧”作为一种生活方式正在加速退出牧人们的生活。
由于男性更容易在城市找到一份收入较高的工作,不少牧人的家庭分工中,男性在外打工,女性则留在牧区,负责照看家里的孩子和牛羊。一旦禁牧,对于这些极少离开草原的女性而言,找到一份谋生的工作将无比困难。卓玛才让觉得,手工艺项目能够为牧区的女性提供一份不错的收入,同时又能让她们不用远离家乡,像“卓贝罗罗”这样的手工艺工作,是急速变化的时代浪潮下,牧区女性们一条可行的出路。
更重要的是,卓玛才让发现,相比放牧,手工艺是一份对女性的身体更加友好的工作。
以前,卓玛才让家里有四五百只羊和十几头牛。每天,卓玛和丈夫要将牛羊赶到草原上,晚上再赶回圈。甚至怀孕时,卓玛也要为十几头牛挤牛奶、做酥油和奶渣。常年的野外重体力劳动,损伤了妇女们的腰、腿、关节。由于卫生知识较匮乏,许多牧区女性被妇科病常年困扰。令卓玛高兴的是,手工艺是一个“可以整天坐在房子里”的工作,女性不需忍受极端天气,在无垠的草原上追赶牛羊。“终于不用担心刮风下雨了。”这是卓玛加入手工艺项目后的第一反应。“当然,做久了手工,眼睛也会痛,手指上也会经常被针戳到。”卓玛才让笑着伸出左手,展示自己手指上的针眼。
甘加的女性们在牧场上收集羊毛
在丈夫周特加的眼中,“卓贝罗罗不只是一个小生意或是团队的一个项目,它为甘加本地人带来了一个不一样的未来。”他认为,“手工艺一方面能解决牧区的就业问题,更重要的是,通过手工重新让人和生活产生连接。现在工业生产的东西越来越多。即使牧人家里也摆满了各种现代化的物件,人们已经越来越难像以前一样生活,更别提亲手做东西了,这是很可怕的事情,手工艺品可能可以改善这种情况。”
在对卓玛和豆格草的采访中,刚大学毕业的藏族女孩勒毛草帮我做了翻译。采访即将结束时,我问勒毛草,对更年轻一代的牧区女孩,加入手工艺项目或环保团队仍然是一个好的选择吗?勒毛草肯定地点点头,她觉得,能够学一门手艺,并在环保团队工作,对草原上的女孩们而言,或许是珍贵的机会。“我们这里很多女性如果没出去念书,大多只有这么几条路:去餐馆当服务员,去工地里打一份工,或回到家里放牧。卓玛她们那一代是这样,我们这一代也是这样,至少在我的朋友圈里看到的是这样。”勒毛草说。
餐厅、工地,这些去向或多或少构成了女性的路径依赖,禁锢了她们对未来的想象。事实上,就像卓玛才让所代表的那样,草原上的女性天然具有对自然的亲近,有丰富的保护智慧、传统经验,但鲜少被人注意到。勒毛草希望,更多女性能够通过环境保护的工作获得接触外界的机会。“我觉得,在环保团队工作,比去当服务员,或许对女性来说好很多。至少能接触到更多外面的人和知识,不是永远做重复的事情。会不断学习、进步,这对女性们未来的就业、发展应该也会有更大的好处吧。”
手工艺者们与“卓贝罗罗”毛毡玩偶的合影,左一、左三分别为卓玛才让、豆格草
(作者贾静晗系香港中文大学新闻学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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